凯小衣

黑暗并肩（77）

　　很久以前，汪东城觉得，自己是个潇洒的人。 
　　 
　　他有潇洒的本钱——英俊的外表，却不能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，有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的家世出身，出生的时候，反正嘴里肯定算是含着把勺子的，甭管那勺子啥材质。 
　　 
　　可是遇到炎亚纶以后，他才发现，自己这种“潇洒”，其实有另一种说法，叫做“不着调”。 
　　 
　　得天独厚是一种幸运，不过也只有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人才会羡慕这种幸运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最近相当的忙，忙得简直脚不沾地，半夜里一个电话打过来，也得揉清楚眼睛，穿上衣服转身就走，整个人像一张绷紧了的弦。脸色苍白，眼睛下面有一圈重重的阴影，工作忙的时候晚上回来连饭都赶不上吃，碍着那点小洁癖，草草洗个澡，倒头就睡，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。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觉得很心疼，而心疼的同时，又忍不住深思。 
　　 
　　要知道以前，“深思”这种东西出现在汪大明星心里的概率，简直比路上被五百万砸晕了头还小。 
　　 
　　他吃最好的东西，坐最好的车子，镁光灯下无数人捧着，有些为了他的外表，有些为了他背后的家世。 
　　 
　　浮华充斥着他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，他一出门，就习惯性地带上一抹游刃有余的笑容，勾引着无数男男女女，一晌贪欢，或者……只是浅薄的迷恋。 
　　 
　　他演过很多的人，包括俊朗的英雄形象，特警甚至私家侦探。 
　　 
　　案情总是要扑朔迷离的，破案的过程总是要扣人心弦的，男主总是无所畏惧的，女配总是趋之若鹜的。但他从来不知道，真正查一个案子、为一个真相、替受害者讨一个公道，其实是那么琐碎的事情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有时候下班时间仍然会坐在那里，四五个小时不动地方，一点一点地翻查着那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信息，试图从里面找出最细微的蛛丝马迹，累了就揉揉鼻梁，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，十分钟以后起来继续做。 
　　 
　　他会出去一整天，游走在那些潜藏在社会角落里的线人中间，一身酒气，一脸疲惫厌恶地回来，为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。 
　　 
　　他目睹生命和死亡，最病态的心理，最晦涩的人性。即使炎亚纶有空就会为了保持体形而运动，可是抱着他身体的时候，汪东城还是感觉得到他那突出的、嶙峋的骨头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昨天晚上接了个电话以后，突然脸色大变地跑了出去，汪东城一个人睡不着，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等他，翻了两页书，然后突然提起电话，按到炎亚纶那一页，犹豫了一下，没有拨出去，又翻到下一页，拨号，电话很快接通了。 
　　 
　　一个低低的男声传来，带着一点笑意，也有点无奈：“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了？” 
　　 
　　“老爸。” 
　　 
　　“不容易哟，你还记得你有个老爸？在哪个美人那乐不思蜀呢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笑起来。 
　　 
　　“怎么了，你惹麻烦了？”果然父子连心，对方很快听出他情绪的不对劲。 
　　 
　　“老爸，我好像……喜欢上一个人。” 
　　 
　　对方有点吃惊，顿了顿，才讶异地说：“你认真的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弯起腿，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：“老爸怎么办，我突然发现我男人太强悍了，我自己好没用。” 
　　 
　　“嗯……这回是个男的？真难得，你不自我感觉良好了么？” 
　　 
　　“是呀，以前觉得不错，是因为没对比，可是现在我怕再这么没用下去，他就不要我了。”汪东城停顿了一下，苦笑，“我不想拍戏了，凑热闹的行当，玩票就算了，干不了一辈子，狗仔那么多，我连个光明正大追他的机会都没有。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的老爸在电话那头泪流满面地想，自己等这败家儿子这句话，已经有多少年了？他突然很想看看儿子嘴里这个强悍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，硬是把一个浪荡了二十多年的骨灰级闹心的不孝子给降服了！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跟他那在地球另一边的老爸聊了很长时间，毕竟比不过时差党，最后还是等不下去了。 
　　 
　　挂了电话没有一会，就一头歪倒枕头上睡着，炎亚纶仍然没有回来。 
　　 
　　等汪东城醒来的时候，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，炎亚纶把被子给他盖好了，衣服也没脱，蜷在沙发上。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，炎亚纶像是累极了，被搬动都没醒。 
　　 
　　这任性的大明星在和炎警官相处的几个月里，突然间学会了“心疼人”“照顾人”等等的技能，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，悄悄地把门合上，梳洗一下去厨房做早饭。 
　　 
　　路过客厅的时候，他一偏头，正好看见墙上正中间，两个人的约法三章，汪东城苦笑了一下，伸手扯了下来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被手机上的闹铃闹醒的时候，在床上挣扎了整整五分钟，觉得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和床单的相思之苦，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空白。他坐起来，感叹一声自己真是老了，再也不是大学时候跟一帮人通宵打DOTA、第二天还上蹿下跳神采奕奕地去上课的小青年了。 
　　 
　　他慢吞吞地爬起来，一开门，一股香味飘出来。炎亚纶微微清醒了些，感慨，汪东城真是越来越贤惠了，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，把自己洗涮清楚出来，眯着眼睛，又半睡不醒地钻到厨房，靠在门口，打了个哈欠，模模糊糊地问：“要我帮忙不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顺手递过一个盘子，揉揉他有些乱翘的头发：“乖，端走。”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“哦”了一声，飘走了，老老实实地坐在餐桌旁边，眼观鼻鼻观口地，睁着眼睛补觉。 
　　 
　　“你怎么才睡两个小时就起来了？”汪东城弄好东西，收拾好厨房坐在他对面，一番动作无比娴熟，欢快地在从不学无术到十项全能的道路上奔跑着。 
　　 
　　“唔……”炎亚纶勉强撑开了往一起黏的眼皮，抬头看了他一眼，“我怕今天局里还有事。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轻轻地笑了一下，炎亚纶却觉出点不对劲来，皱皱眉看着他：“你……今天怎么这么……” 
　　 
　　安静？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叹了口气，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加快了，放下筷子，坐直身体，迟疑了一下，把自己刚刚从墙上撕下来的那张“协议”拿出来，放在桌上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愣了一下，也放下筷子，脸上下意识地浮起一抹笑容：“怎么，合约到期了么？” 
　　 
　　——第三，约定好聚好散，再聚不难，大家都是成年人，可以保证身体清洁，但是请不要过分苛求对方的衷心，谢谢合作——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的睡意忽地就被吹散了，那一瞬间，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很硬的石头堵在那里，上不去下不来，倾吐不出，堵得心口闷闷的疼，却不知从何说起。 
　　 
　　可是当初说好的，好聚好散，不要过分苛求对方的衷心。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看着他不说话，想要捕捉到他完美的笑脸后面，哪怕一分一毫的裂缝。 
　　 
　　可他失望了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又问：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走？” 
　　 
　　不问原因，不问理由，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问过，现在他仍然不问。舒久的目光落在合约第二条上——不得干涉彼此的私人空间——可你就……不在乎到，连问一句都觉得多余么？ 
　　 
　　这一顿早饭吃得，相对两无言，吃完以后，炎亚纶收拾起碗筷，想了想，偏过头对他说：“要么这样吧，一会我给局里打个电话，昨天该抓的人也抓住了，后续工作大概也没我们什么事，没事我就不过去了，请一天假，帮你把东西整理了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倏地握紧了，他想这个笑眼弯弯眉目灵动的男人，到底有心没心，这么长时间，对自己就连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么？哪怕养只小宠物，到底是个里出外进会喘气的活物，突然没了，心里也会空一块，他一个大活人，就这么入不得炎警官的眼么？ 
　　 
　　不想这样下去，只是想要有一个正正经经地追求你的机会，我们从拉手亲吻和约会开始，而不是这样自欺欺人的同居关系，只是rou体上的交往。 
　　 
　　我想离开这个闹哄哄的娱乐圈，试着做些正经的事，试着发展我自己的事业，不再荒废年华，然后变成一个足够好、足够配得上你的人，好好地和你在一起，如果有可能……一辈子。 
　　 
　　“阿布。”汪东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。 
　　 
　　“嗯？”正常得不会再正常的表情。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惨淡地笑了，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。很多人喜欢过他，他一个一个的都没有放在心上，从未在意过，如今他喜欢上一个人，对方却也这样不在意他。 
　　 
　　果然是因果报应。 
　　 
　　收拾完碗筷，炎亚纶打电话到办公室里，顺利地请了假，得知今天连头儿都翘班了，于是更加心安理得。帮汪东城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，列出清单，然后细致地打包。炎亚纶觉得他蹲在地上帮舒久打包的时候，心里放得空空的。他自嘲地想，这可太难看了，从来都是旧情人纠缠自己，这回，居然轮到他想要去纠缠这个木然地跟在他身后的男人。 
　　 
　　他一直承认，跟汪东城在一起的日子，是他最轻松的日子。无论是这个人老练的挑逗，或者笨拙的讨好，还是一刻不停地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，都像是有魔法一样，让他的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。 
　　 
　　这种相近和相通，永远不会在他和吴尊之间出现，他自己总是小心翼翼，知道那人有妻子有女儿，摒住呼吸似的不敢走近一步；也不像王俊凯偶尔帮他做心理疏导，王俊凯是个称职的心理医生，可也仅此而已，他懂自己，就像懂所有人。 
　　 
　　逢场作戏，露水情缘，萍水相逢为起始，而后聚散随缘，各奔东西以后再去寻找下一个聊以慰藉寂寞的地方。全世界每个角落都能随遇而安地停歇，可是没有家。炎亚纶想，而现在，汪东城就要走了，对方是个天生的浪荡子。 
　　 
　　他觉得，自己真的不舍得这个人。 
　　 
　　可炎亚纶的不舍得，也就只是表现在为了他请一天假，拖着很疲惫的身体帮他打包收拾行李，就像当初，对吴尊的牵肠挂肚，也永远只是一句——你回家吧，我替你做。 
　　 
　　仅此而已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拉上最后一个包的拉链，坐在一边，舒了口气：“弄完了，东西有点多，要么我开车送你回你那里吧，会不会不方便？” 
　　 
　　“不方便”指的是这大明星万一被人看见，拎着一大堆行李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回家这镜头，会不会上娱乐版头条。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说：“没事，我已经打算隐退了，昨天打电话回去，跟我父亲说好回家接手一些家里的事务。”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有点惊讶，随即笑了：“挺好，娱乐圈总不是能混一辈子的地方。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沉默，他看着炎亚纶脸上那种包容的、理解体贴的笑容，突然觉得特别扎眼，他不接话，气氛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站起来，把奔着尴尬去的气氛给拉了回来：“走吧，中午出去吃，算是散伙……”他一句话还没说完，猛地被汪东城一把压在柜子上，激烈而没有任何技巧的吻落在他嘴唇上，带着些许撕咬的味道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用胳膊肘顶住他的胸口：“你……”他停了下来，因为他发现眼前凑得极近的这男人眼圈是红的。 
　　 
　　“我知道我不够好，”汪东城深深地吸了口气，放开他，小声说，“我也知道，你心里有一个人。”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愣愣地看着他，汪东城举起他们两人之间的那张协议：“阿布，我不想要这个，我想要你……”他拉住炎亚纶的手臂，手指扣得紧紧的，“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？”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：“什么机会？” 
　　 
　　“等我变成一个配得上你的人，等我正式地追到你。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的目光直直地看进炎亚纶的眼睛里，炎亚纶一震，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眼睛里看到过这样认真的神色，他不说话，汪东城更紧张了，抓着他的手指爆出了青筋：“我……能有这个机会么？”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把被他弄乱的头发和衣襟稍微整理了一下，歪头笑了：“我要是不答应怎么样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张张嘴，颓然低下头去，像只被冷水浇了满头的流浪狗，宽阔的肩膀缩起来，黝黑的眼睛倏地暗淡下去，半晌，他才抬起头来，蹲下去拖地上炎亚纶帮他收拾好的行李，勉强笑了一下，比哭还难看：“那……那我……我不打扰了，对不起，你当……” 
　　 
　　“没听到过”这四个字，干巴巴地卡在他喉咙里，汪东城努力了几次，都没能说出来。 
　　 
　　炎亚纶却叹了口气，弯下腰去摸摸他的头发，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：“你的要求，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了？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猛地抬起头来，那人眉眼低垂，却挡不住温情，看惯了的坏坏的、满不在乎的笑容里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，他说：“你要回你老爸那，带点日用品路上用就行了，这么多东西，拿着也费事，就先放我这吧，等你回来……等你回来，我给你留着客房。” 
　　 
　　汪东城一把抱住他的腰，趁机把脸埋在他身上，偷偷地把眼角冒出来的液体抹去——亲爱的，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温柔啊。